时 间：2009年1月13日
    受访人：曾成钢（中国雕塑学会会长、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以下简称曾）
    访谈人：唐 尧（《中国雕塑》副主编，以下简称唐）
 
    唐：作为原浙江美院的雕塑系主任，你有着丰富的管理经验，以及审慎开放的工作作风，加上这些年在北京担任全国美协副主席和中国雕塑学会会长两项职务的高度和视野，大家对你出任清华美院雕塑系主任充满期待！在这种超负荷的压力下，你对雕塑系的工作和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构想？
    曾：的确，就个人经历而言，我的工作岗位要多一些，做的事情多一点，但还谈不上有多少丰富的经验。“浙美思想”的宗旨，即那种对艺术理想执着追求的人文传统对我来说确实刻骨铭心。可以说，我所做的一切的动力，都来自于对雕塑艺术的热爱和感悟。我与同龄人相比，是幸运的，我感谢大家给我的那一份特殊厚爱和信任。现在我身兼数职，每每都使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负荷与压力。但同时，负荷与压力，也磨练了我，造就了我。我明白一点：真诚做人，认真做事，热心坦诚。雕塑艺术使我懂得了何为做人做事的崇高情怀与境界。
    说实在的，这次出任清华美院雕塑系主任我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平时其他工作多，忙得不亦乐乎，再加上这副担子，对我来说真有点力有不逮了。这种分量和压力，一是来自大家对我的信任和期待，二是来自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办学目标，三是来自各院校同等学科的办学指标，四是来自建系九年的清华美院雕塑系自身所处的状态。
    但对出任清华美院雕塑系主任一职，我无法推辞。在就职会上，我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话是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第二句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同心同德。第三句话是恳请大家理解让我随时辞职，我也随时准备被免职，这是我的心里话，同时也表达了自已的就职想法和担待。
    我任教的清华美院雕塑系已近九年，我也见证了雕塑系自创建以来的发展历程。从大北窑到清华园，清华美院从合并到迁移，雕塑系同样也经历了不少令人难忘的故事。我们要认真总结历史经验，面对现实，展望未来。作为系主任，我对建设好雕塑系还是充满信心的。一是雕塑系已经有近十年的办系经验，有能力冷静客观地检讨教学的得失。二是美院依托于大清华这艘航空母舰，有着强烈的校园人文精神激励。三是清华大学的办学理念，规定了生源的数量与质量，从而确保了美院的办学方向。四是清华大学给美院提供了优良的教学硬件与软件环境。五是雕塑系已经拥有雄厚的师 资力量，教学体系已具规模。我想只要雕塑系的师生们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同舟共济，开拓进取，坚持以开放多元、兼容并蓄、独立思考的学院精神为宗旨，整合好资源，并使之发挥出充分的能量，雕塑系的未来发展一定是光明的，一定是令人振奋的。
    唐：中国目前有数十所高校设置了雕塑系，其中几所主要的美院基本形成了自己的教学特色。有人把这种相对的特色简洁地概括为：中央美院和广州美院——观念性；西安美院——本土化；鲁迅美院——注重写实；中国美院——书卷气；四川 美院——地域特色等等。如果请你为清华美院雕塑系给出一个定位或预期，你会怎么表述？
    曾：中国目前有数十所高校所设置的雕塑系，通常是指有办系历史或者是在特殊历史过程形成的院校雕塑系。其中几所主要的美院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形成了自已比较完善的体系和特色。
    但我认为，现在各院校雕塑系的科目和课程、师资结构都比较相似，各院校雕塑系所呈现的成果来看虽有区别，但不是特别泾渭分明。我认为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色使然。因为我们是处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会在不知不觉中渐趋雷同。这是需要我们引起特别警觉的。
    同时，我认为艺术教育现分为本科、研究生、博士生三种不同阶段，其学习研究的任务和方向程度是不同的。而每所学校应针对不同的人才培养阶段树立自己的主力品牌。
    我认为，清华美院雕塑系应以清华大学为后盾，大力推行研究型的高层教育模式，逐渐扩大研究生、博士生的教学规模。为了实现雕塑系的发展目标，我们的做法应该是：一、凸现特色，体现中国雕 塑的传承和转换，构建有中国特色的雕塑教学、创作体系。二、关注 当代艺术，引领当代雕塑艺术走向，确立举足轻重的学术地位。三、强化优势，具象雕塑、装饰雕塑及环境雕塑三重并举。四、依托传统，立足当代，关注未来，构建中国传统雕塑语言的现代转化研究。这也是我立志要进行研究的课题；即充分利用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资源，这是我们的福份。我认为文化艺术必须有鲜明的特点和个性。
    唐：提到“学院派”，一般会联想到基本功、技术性、学术 地位、书卷气、保守主义等等，你对这个概念怎么理解？有一种看法叫“学院的黄昏”，你怎么看？
    曾：这是一个直接指向学院派教学理念和方式的问题。我认为，保守主义之类的词语不是学院式和学院派的代名词。学院派体现着学术的王者风范；学院派的出现与形成是人类文明、文化与艺术进 步的必然结果。
    从历史看，学院派把人类的文化艺术推向了高峰。从学院派的特征看，是把非理性的艺术，以理性科学分析的方式将其梳理成系统的学科。从教育实践看，学院派在世界范围内依然存在，依然发展，在中国也是如此。
    事实是，当今的学院派是开放而多元的，决不是保守的。从学院结构看，现在的学院都在力争完善一流的教学硬软件，整合资源，加强综合实力。学院强调基本功、技术性、书卷气、学术地位这 些是学院派存在的理由，也是学院派的强项。尤其是，中国的学院聚 集着具有双重身份的师资，正以巨大的力量，朝气蓬勃地打造着培 养人才的高地，这正是学院的力量。我认为现在的学院既不是黄昏也不是早晨，而是皓日当空的正午。
    唐：你认为高校雕塑教学的根本目的是什么？是帮助和训练学生掌握扎实的雕塑技能，还是培养未来优秀的雕塑家？或者更广义地说，培养真正的艺术家？
    曾：我认为，高校雕塑教学的根本目的是为国家为时代培养专业艺术人才或雕塑家。然而，现在高校学科教学的目标不尽相同，不同院校学制也有差别，有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各阶段的学习 任务和研究方向，都有不同和则重。本科注重打好基础，掌握扎实的造型能力；研究生注重创作与研究能力；博士生注重学科的理论学术研究与建设。培养具有研究能力、创新能力、富有艺术理想、德艺双馨的专业艺术人才是我们的真正目的。“真正的艺术家”，这六个字，特别有份量，这是需要真正的造化的，这也是我们最高的 目标和愿望。
    唐：在经历了过去大约20年（就雕塑界而言）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解读、引进、实验、移植之后，在现代主义已经成为一种传统的今天，你认为中国高等雕塑教育的基础应该包括哪些内容？是古典泥塑？是现代材料和形式语言？还是艺术感觉与思想方法？
    曾：没错。过去可能认为某种思潮和流派是非传统的东西，但经过时间的沉淀流传下来，成了今天的传统。传统不是死的，是活的；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传统是历史的链条，传统是文化生命 的延续。
    如果我们放弃传统，就是切断了艺术这棵大树的根，无本之木是要枯萎的。我们必须尊重传统，并在甄别中继承和发扬传统中的优质元素。因此高等雕塑艺术基础教育应该包括传统泥塑、材料运用和形式语言。艺术感觉和思维方法也是基础训练非常重要的课题，如果艺术基础训练失去艺术感觉，如果没有良好的思维方法，那是无法抵达更高艺术境界的；艺术的价值和魅力，常常就在于那扑朔迷离的感觉描述与表达上。
    唐：在中国雕塑的学院传统中，略偏感性的法式古典泥塑体系和略偏理性的苏式浪漫泥塑体系依然是最主要的基础课程，但从世界范围看，许多艺术院校已经完全没有泥塑课了。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是应该坚守还是应该调整？
    曾：中国的美院雕塑，其教学体系从李金发、刘开渠开始到现在，大致一直延续着西方的教学路子。其中有偏法式或苏式的教学方法，对现当代雕塑艺术的发展及人才的培养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 献。
    就世界范围而言，是听说有些艺术院校已经完全没有泥塑课了。我想我们应该弄清楚的是，美术学院雕塑系没有泥塑课或取消泥塑课的背后原因是什么？我们一定要认真分析，教学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必须建立自己稳健的教学体系。
    我认为，只要人类文明存在雕塑就必然存在；美院雕塑也就必然存在。雕塑教学如果缺少雕塑课程，那雕刻造型亦无从谈起。我认为泥塑课不是坚持或调整的问题，而是必须实行的问题。我们常说素描是一切绘画艺术的基础，而我同时认为，泥塑可谓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
    唐：清华美院的前身是中央工艺美院，现在的背景是一所全国最著名的综合大学，你是否会考虑发挥清华名牌综合大学特别是理工科专业的背景，在学科交叉、交界的地带做文章？是否有可能建立学科之间的联系？为清华美院的学生提供更多 的课外选修机会，帮助学生建立一种更完整的知识结构，包括对现代科技发展的认识。如果清华美院的雕塑系具有一种其它美院所没有的理工科气质，我觉得也是一种挺不错的特色。
    曾：中央工艺美院加盟清华大学，这是历史的选择。现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置身于这所名牌综合大学是非常难得的。因为清华有着独特的办学特色和影响力。
    综合性的大学，它不同于地区性的学校，不同于专业高等学校，不同于工科、实用学科的专业分工的学院，更不是职业训练所。我们所依托的这个背景，强调综合、广博，提供最高的教育水平，强调人文教养、人文底蕴、人文积累与科学自由精神。如何利用好清华 的资源，在学科交叉地带建立学科之间的联系是我们努力工作的方向之一。李政道先生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倡导的“艺术与科学”口号，就非常响亮。在这种理念的氛围中，清华美院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折射出辉煌的光芒，也一定能为清华大学的“水木清华”添一缕醉人的芬芳。
    唐：是否考虑采用工作室机制？你认为哪种教学机制最适合清华美院？
    曾：工作室机制最近几年在有些美院开始施行，从效果来看，或者据师生的意见来看，基本是认可的；明确研究方向，学生与老师能够达成共识，形成默契和谐的教学氛围。
    我在中国美院雕塑系主持工作时，提出了五年两段制教学，头三年专业基础训练，后二年进入各材料工作室实践及完成毕业创作和论文；后来他们组建的各工作室的教学工作进展顺利。
    现清华美院雕塑系学制为四年，专业训练课时非常紧张，有些课程作业无法很好地安排，这是我们要重视的问题，因此雕塑系的学制四年或五年最终如何，要报学校研究决定。就我个人的看法，五年制对学习进程的安排和程度的提高，其效率来说是肯定有利的。因雕塑专业学习比平面绘画要艰难而复杂，我们称雕塑为“重工业”就是这个道理。
    目前学制为四年制的清华雕塑系，是按单元课程进行教学的，这也是我们国内雕塑系的传统。这种方法同样培养了大批的专业人材。所以，采用哪种方法也不是绝对的，应根据教学条件采用合理的方法才能茯得最佳的效果和达到理想的境界。
    我们经过认真讨论形成共识，明确教学理念：坚持注重基础训练，注重创作实践，注重理论研究，注重教学和科研的互动，注重学生艺术个性的发展、注重对学生进行社会性、民族性、时代性、 审美性的培养。具体做法是设置了教研组，同时设置七个专业研究室，分别为：一专业基础研究室、二创作研究室、三材料运用研究室、四环境雕塑研究室、五雕塑理论研究室、六中国雕塑研究室、七实验艺术研究室。这七大研究室由各教授主持学术研究，形成学 术合力团队，共同推进，为雕塑系教学积极发挥学术作用，使单元制教学更为丰满。
    唐：中国先秦的学园式教学讲求教书育人，不是生硬的道德宣教，而是坦然真挚的心灵对流，你认为我们现在的老师、硕导、博导，应该这样做吗？能够这样做吗？
    曾：中国先秦的学园式教学讲求教书育人，一直是我们教育的楷模。所以，历来尊称教师为先生、老师。孔子被奉为“圣人”。现代人把教师喻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对教师是莫大的殊荣啊！先人教书育人的方式，我们应继承发扬，并身体力行。但是否能真正达到古人的那种状态，这也只能因人因时而异。但我们推崇这种坦然真挚的心灵交流，也坚信它的存在。教师职业是神圣的，如果不是这样，那是人类社会的堕落和悲哀！
    唐：本土化问题是中国当代文化面对世界的重大课题。仅从雕塑教育的角度看，一方面是对传统和民间形式的研究和借鉴，比如素描课不画大卫画菩萨，比如中央美院把学生带到山 西民间拜泥塑艺人为师；另一方面是对本土文化精神的感悟，对那种绵延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生命境界的传承，站在一个雕塑系主任和雕塑教育家的立场，你认为本土化的首要任务和根本目标是什么？
    曾：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作为当今的中国文化人，面对当今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的环境，中国当代文化与各种文化思潮的激荡与碰撞，我们不能不作深入的思考。特别是西方强势文化的扩张与渗透，所引起的发展中国家对自身文化和利益的担忧，和对文化安全的警觉，更需要有我们自己的态度和对策。
    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又是经济发展最快、国际影响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同时还是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文明古国，自然成为激荡与碰撞、扩张与渗透的焦点之一。因此，中国文化本土化成了我们面对世界的重大课题。仅从雕塑教学角度来谈，院校雕塑系加强对中国传统和民间艺术的研究和借鉴，无疑是必要的。也是我们极力提倡的，我自己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艺术就有一种莫名的迷恋和感动。因为，中国文化越来彰显出无限的魅力！
    文化个性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身份的象征。本土文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个性特质的表现。如果文化没有特质或者失去了特质，那好比酒失去了浓度，淡而无味。没有了浓度，就失去了酒的激情，失去了酒的律动，失去了酒的想象和意境。因此，我们只有对传统文化特质有所感悟与传承，方能对本土文化有深层的理解。以中国文化核心价值体系为根本，弘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借鉴人类有益的文明成果，构建具有中国文化风骨和创新精神的中国雕塑的评价体系，创作具有当代中国气派的雕塑作品，进一步推动中国雕塑教育事业的繁荣发展，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和根本目标。
    唐：最后请用尽可能简要的语言概括你对中国当代雕塑教学整体的看法。你认为是否需要改革？哪些需要改革？哪些需要承续和坚守？
    曾：就中国当代雕塑教学整体来说，是一个非常时期。一是各大院校的雕塑系因大量扩招，教学空间和教师的工作量都呈现紧张的状态，似乎己失去往日雕塑教学的那份从容。招生人数大增，教学的质量是否增值，这是需要反思的。二是教学的课程设置趋于雷同，主打的形象牌特色不十分明显，教学主张缺乏自信，或者缺少宏观的、长远的学术眼光，导致教学成果平庸没有足够影响力。三是 现在大家一片繁忙，能否静心潜心于教学？这是时代对我们的拷问；我们能否经得住拷问，这是我们必须认真回答的问题。
    对具体的教学是否要改革，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不过我想换一个缓和一点的说法，即改良。这种改良需要论证、设置、实施、实践……
需要相当的时间周期来检验。有一点我们应非常明确，雕塑教学，就是要培养学生具备良好的符合时代要求的艺术素质、扎实的造型能力和创作研究能力。所以，我们应该制订明确的目标并努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