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日前有名“关之典”先生者造访敝舍。以“雕塑”作闲聊之话题。
关问:陈先生,您素来对雕塑理论方面有所关注。您认为当下中国雕塑界状态如何?
陈答:当下的中国雕塑界的状态自然是历史上相对最好之时。首先是队伍庞大。可以说,现在每一年从各类美术院校中毕业的雕塑专业学生,比过去三、五十年培养人数的总和还要多。
这样的规模与速度,除中国之外别无他国。
第二是活动多多。当前的每一所美术院校都仿佛是一架加工“机器”,而学生就是“产品”。
这些人每年一批、每年一批地被“生产”出来。他们总要找饭吃,找事做,总要生存下去。为此,他们就需要以极速出人头地,于社会红尘中占有一席之地。于是,他们便迅速地成为了一批专门善于搞活动的人的“供养者”。所以,各年龄段、各层次、各档次之雕塑活动便都会“应者如云。”
第三,政府、城建部门的高度兴趣,也为吸呐雕塑队伍与人才开拓着“市场”。我之所以说他们是“兴趣”,即是因雕塑与城建工作的性质最相似。皆属摸得着、看得见,最易改变地貌景观之物。所以,官员任期一届,总要盖楼一片,拦河一段,几座雕塑,点缀其间。
状态大致如此。
关问:现状如此,但您以为从学术层面看,尤其是从雕塑艺术教学层面看,如何能够在如此“形势一片大好”中,继续把握住雕塑艺术的学术走向,而且同样能够有所建树呢?
陈答:这个问题要从两个层面看:一是教师本身的层面,二是学生本身的层面。
文革前接受雕塑教育并成为文革后雕塑专业教师的人,现在大都已退休了。现在各院校雕塑教学岗位上唱主角的多是文革后的一批人。他们的学术素质已成为左右当下教学状态及学术素质的关键力量。历史而客观地看,这批人现在也已经是五十上下的年龄阶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上小学时正逢文革初起,一切大乱之时。不少人初中、高中都在动乱中度过。紧接着,上山下乡,进工厂或是参军等等。可以说文化知识根底浅薄而社会阅历复杂。但幸运的是他们相继在文革后赶上了高考制度改革,凭着那个空虚时代天然保留下来的宝贵爱好——画画、音乐等等,终于进入了那时凤毛麟角的专业院校。在那时,可以说他们是如饥似渴地对所学专业倾注了极大的心力。所以,他们身上承袭了上一代教员们所能够传授的珍贵知识与专业技能。
但是必须看到:即便是当时的那批教员,在专业技能方面,也多是五十年代前后所学的苏式状态。他们的优点是:专业基本功扎实,写实能力与表现力极强。这对于文革后的拨乱反正来说,以及相对于那些从未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当时的学生们来说,是具有着令人景仰的高度的。但他们也同时存在弱点:形式手法单一,个人风格差异不大。最关键的一点,极少有学者型的雕塑家,大多数人是技术型的。这也是因为文化基因曾被断裂所造成的。例如:有多少人在专业之余涉猎过较为广泛的中西文化传统中的优秀典籍,又有多少人用或中或西的文化模式武装过自己,子史经集有几人深入读过,中外艺术理论有多少人潜心熟知,古典文艺学知识阅读面又有多深、多宽等等?一句话,很少有人读专业之外的文化学方面的书,这就首先没有使自己成为一个文化型、学者型的雕塑家。
上述这一代人教出来的弟子,我认为,在这方面也多少存在欠缺。当然,现在执牛耳的这批教授们,应该是经大浪淘沙冲洗出来的一批优秀人物。他们的技术能力很强,悟性极高,也赶上了改革开放后各种新思潮的洗礼。“新”与“旧”的融和,就使一批教学岗位上的优异人员有了两支翅膀。一支是写实能力,一支是创新观念。双翼鼓荡,自然要傲翔蓝天。二十年来,他们多数人的作品是力求新颖与观念化的。一方面是使自己保持住前倾的姿态,另一方面是尽量避免被指称为“保守、落后与平庸。”这无可厚非。
但是这代人中的一部分人同样也缺失了文化学养的积累。提起流行的当代西方某人某家的只言片语,或是某位并不怎么大师的某件作品,尚能附会出一点欣慕之情,甚至是以此而鉴定自己与他人。但若论自己能够清晰把握的艺术理念则语焉不详。说得严重些,没有人文根底,缺乏文化知识或文化素质,更少有文化道义精神。这些先生、女士们虽是教师队伍中的一部分,但对教学所带来的影响则是明显的。
我们目前的学生,大多是八十年代前后出生的一代。他们是一个数量空前巨大的群体。尤其是各地扩招以来所造成的以“万”为计量单位的局面。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是一代吃肯德基、喝可乐雪碧、看卡通片、玩变形金刚、打电子游戏而文化课大部分人学得极差的一批男女。美术学院降低门槛收容这批人的做法本身就是自取其辱!
说到这,不得不批判我们的中学教育与高考制度。目前的文理分科与艺术另招,就从机制上区隔,甚至是剥夺了年轻学生们接受全面教育的机会与权力。而高考体制的单一滞后,与大量学生需要上学的矛盾就是逼迫各级教育部门、学校强制学生“上美院”的根本原因。高考试题中为何不可含有美术、音乐、审美、人文礼仪、游戏攻略、文物古迹、自然山川等方面的综合知识?为何只是当前这样的非此即彼,只有非文即理式的“惟一正确”式的做法?简言之,中国的教育不缺知识教育,最贫乏的是文化教育;不缺辐射面很小很窄的局部精神教育,最缺乏的是站在人类文化建设与文明成果能够传承基础上的大人文精神教育。
由此及彼,我们美术院校中的学生在眼看拼文化课无望的情况下,经过突击一年半载的专业强化后,纷纷踏入了美术(艺术类)院校,成为了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受教者”。
此风可行的原因很多,但有一点也很客观:时至当下,艺术的多元化模式,已渐行渐深地在院校中得到认同与推行。这应该是时代的进步。这一点,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拯救了涌入了美术院校中的一部分人的命运。
关问:为何又有此一说?
陈答:扩招导致了数量规模的剧增,但其中当然还是有相当数量的人是执意以艺术为志向的。教学模式的多样化与宽松化,注意:这也意味着非严谨化、非知识化而导入了技术化层面,同时又是“非标化”的技术化。所以针对当下这代人来说自然是“随时代之变而变”的了。换言之,对接口径更加适配。
关问:那么您上面曾批评的不足之处是否仍然存在呢?
陈答:不足是存在的,但可能侧重点有所转移。
比如说,就我看到的情况是:专业技能实际上有所削弱。这当然不是教学机构的主动作为,而是兴趣点与关注点的偏移。但艺术探索的辐射面却在扩大,形式更加多样化,材料更加综合,这些都是二十年前想不到也做不出来的景象。
资讯时代的特征就是消除任何阻碍资讯传播的壁垒!虽然不能说资讯可以跨越一切人为障碍,但面对当今迅猛的网络时代所带来的人类之间的了解与沟通,让许多意识形态的主持者也无可奈何。于是,艺术之潮流,形式之风尚也自然紧贴着网络科技、数码科技的升级换代而自然跟进。于是,影像、多媒体、综合性装置等纷纷成为今天当代艺术的主要样式。它们呈现出的关注倾向是自我的、瞬间的、感悟的;是孤漠的、冷峻的、个人化的与动态性的。比如影像形式的作品以及以影像为装置元素的作品,是当今大多数展览中的主要样式。中国如此,欧美的当代艺术展中更是如此。
关问:这与雕塑的关系如何呢?
陈答:影像艺术的普及,以及影像文化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渗透,使以影像手段形成视觉存在的诉求,成为最方便的方式,这是科技发展的成果。它成为了当今几乎所有人已经掌握或最易掌握的“技术”了。它的高度的程序化、自动化,以及更新换代的迅速化,必然冲击着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的思考方式与思想观念。
技巧、技术高度程序化所带来的艺术表达的思维自然是沿着技术所规定的路线而运动。如果问这“与雕塑何关”,应该反问,虽与雕塑本身无关,但却与做雕塑,学雕塑的人有关。他们何尝不是被包围在数码、多媒体、内存、CPU、硬盘等所制造出的氛围之中?我想这样的氛围与古代中国士子们整天泡在诗辞歌赋中的氛围是一样的。古代的学生熟读四书五经,刻苦作诗、著文,每及状物言志,必然是以“诗辞歌赋”的方式去思考,所以出口成章。
时代不同了。当今青年雕塑家们所浸润着的文化氛围是声光电、洋快餐和购物超市。虽然缺失了古老文化传统的给养,却也自有符合当代时潮的文化响应。
关问:具体表现如何?
陈答:在雕塑的领域中,具体表现为以下特点:
一是玩具化的创作风向。所谓玩具化,即是说不少人的作品就是放大了的玩具。这与这些作者们的成长经历有关。他们几乎是在玩具时代中长大,玩具情结挥之不去。当在创作中要表达内心冲动与显示兴趣时,或者说是要表达任何意思时,他们最信手拈来的载体,就是玩具式的造型。这类作品中自然有较好的,但也有不少毫无创意的平庸之作。
二是漫画化的造型风向。现在似乎不漫画化,就不“味道”、不“意思”、不“创意”了。所以,我们现在大量看到了漫画化了的雕塑。这是将雕塑“轻飘化”的倾向。
三是光亮化。近年来日益时尚的就是对雕塑的抛光打亮。不但抛光,还要喷漆、涂蜡、打腻子等等。唯恐其不光不亮不平。
四是彩色化。现在进了雕塑展厅,大多如进了玩具超市。五彩缤纷,锃光发亮。不管变形的、写实的、抽象的,都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颜色的!
五是装置化。装置类的艺术样式,不知从何时起与雕塑绑在了一起。当然这与二者的空间属性有关,但依我个人看,不宜混为一体。而现在则是雕塑本身被弱化为装置中的一个组件。这似乎易于造成人们对雕塑本体形态的误解。
上述等等,就是当今之风尚性状态。
关问:你刚才说的“被轻飘化”当作何解?
陈答:雕塑的分量感被削弱了。这不是说重量,而是雕塑本身所具备的表现力。它的被玩具化、漫画化与被泛化,使雕塑本体所应拥有的形态深度,被大打折扣。似乎任何场景类的、庞杂类的、花花绿绿类的东西,都可被雕塑。雕塑的纯粹性应不应该坚持?如果以此为学术旨要,雕塑艺术,岂不被“糖人化”了?捏糖人的作品放而大之,岂不类此?
当然,你会说现在的“彩色玩具”中是具有观念的。是的,他们也在左冲右突中敏锐地发现问题,批判某现象,调侃某现象,从而使作品中的“观念”很直观、很明显。其实,观念的表达是任何作品都存在的,只是现今被单独提出作为了一个品种。任何观念均不可附加在作品中,只能“藏”在作品中,而作品与作品可视的差异只有外在形态。所以外在形态体现着“观念”,一俟“观念”仅成为了观念,那雕塑之本体便自然成为演绎观念的“替身”。
我的看法是:只能说当今的审美趣味有所变化,变化得不那么严谨了;心态有所变化,变化得不那么呆板与沉重了;意思表达有所变化,变化得不那么单一与政治了。所有的总体特征与哄抬倾向,是好玩儿、有趣儿、有点意思而已。这就是我说的“轻飘化”。
关问:那你认为这是需要改变的呢,还是需要坚持的?
陈答:我认为: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是我还是要重申我刚才说到过的一点,作为从事雕塑专业教学的机构来说,似乎应该更具文化影响力,而不是时尚引导力。时尚的东西用不着你去号召,也不是你号召所能引领得来的。学校机制之外的时尚之风通过各类媒体,早就深入人心了。他们的服装、打扮、作派、说话腔调等等,莫不是时尚久矣。那么作为技术传递之外的授教者们对学生更应提供的是对文化与文化学养的传递。
所以我说,这首先要先生们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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