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艺术
64 钢铁与草原的约会——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内蒙创作札记

后工业金属雕塑园

 

晨露之一 沙伟臣

合 陈雷

蒙古马 李渊博

一路逆行的鱼 曹淑海

秘密 张 冕

 

 

    建立一个纯粹的以金属雕塑为主体的雕塑园,艺术家在其中直接创作钢结构雕塑,不受太多艺术之外因素的影响,这一直是许多艺术家的梦想,也是近年来许多雕塑创作营所希望建立的模式。这样的机缘终于在2006年来临,内蒙古黄河水利管理局写信给时任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副主任的吕品昌,希望与中央美院合作建立一个工业雕塑园,以提升景区文化,发展工业旅游。
    同年11月,应管理局的邀请,吕品昌教授、张伟副教授和我,前往
位于蒙西的三盛公黄河水利枢纽,为建立中央美术学院的雕塑实习基地进行实地考察。期间对水利枢纽、生产车间和黄河周边地区的情况,以及创作材料进行了详细的了解。这里作为金属雕塑创作材料的资源主要是金属,大部分是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由水利工程设备更新或枢纽的除险加固拆卸下来的大中型机器部件,以及管理局机电部的生产下脚料。黄河沿岸壮美的风光,当地特有的人文和地理环境及河套地区黄河文化的历史渊源,以及管理局领导做事情的决心触动了我们每一个人。
    考察之后,双方决定先进行以学生创作基地为主的制作形式,由中央美院的学生不定期在现场进行工业主题的雕塑创作,由水利局提供创作材料和雕塑制作设备以及技师。管理局领导做这样一件事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美院雕塑系自然也高度重视,最初的合作意向是学生们尽量利用内蒙古当地提供的资源和现有设备,与当地的工友配合,每人做出一大一小两件雕塑。2007年4月,我再次来三盛公实地考察,确定合作事宜,同时正式签订了合作协议,确定三盛公水利风景区金属雕塑园为中央美院雕塑教学实习基地。在双方组织协调工作就绪之后,十几名由雕塑系各导师工作室选出的在金属雕塑方面有探究的学生,由我带队,到雕塑园现场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创作。
    2007年6月20日,我们到达巴彦高勒,随后就去勘察我们可以用来做雕塑材料的废弃金属部件和生产下脚料。当地人说这里虽然是内蒙地界,实际上距离宁夏只有不到200公里,气候常年干燥。可有趣的是我们刚从材料场回来就开始下雨,虽然已是六月末,天气却阴冷潮湿,像江南的气氛,与我们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内蒙古印象大相径庭。看着满地的材料设备无法开工,只好利用这段时间讨论方案的实施,后来证明这几天的前期讨论,对理顺思路,加强材料概念起了不小的作用。
    雨不紧不慢地下了三天,终于放晴,碧空如洗。早都摩拳擦掌的同学们迫不及待地全副武装,投入到实现创意的实践中,每个人都清楚,只有这种创作劳动,才是我们这些年轻雕塑家们最想要的状态。
    工作很快全面展开,工作场地就在管理局的后院里,两千平方米的院子不久就被焊机和运来的金属材料堆得满满当当。但工作开始不久,我就察觉到问题:同学们虽然都是怀着饱满的艺术创作热情,并且在学校的基础材料课上已有过金属雕塑的实践,有过对待硬质材料的经验,但真正面对较大型的机器部件时,却发现课堂上的那种较为随性的表达,在这里有些不奏效。一件作品在完成的过程中,即便是最周详的计划草图,也会在实施的过程中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比如供料不够及时,所得材料的形态与创作计划不吻合或与雕塑总体不匹配,大型雕塑构件的建构不符合力学等等,类似的问题,在作品实施前期,给同学们带来不少困扰。这就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在大型雕塑的建构中,要涉及跟助手与机械设备的协调。学生与助手的沟通能力,和面对那些“顽固”的金属部件时随机应变的能力,往往影响着一件作品最终的实现效果。来自学院的学生要成为成熟独立的艺术家,除了要运用在学校里学习的专业观察思考方法以外,还要充分发挥与社会的深入沟通和充分表达自我的能力。所以,这要求创作者既要有激情的艺术表达,还要有周密的思考统筹,既要保持创作时抽象表现的灵活性,又要作出一定程度的实施计划,来确保每一件大型雕塑的可操作性。
    渐渐地,在与这些沉寂多年锈迹斑斑的大型机件碰撞的过程中,在对客观环境的认识和学习中,年轻学生们从手足无措转化成了积极对话,他们的创造力和魄力渐渐释放出来。每一件作品都是同学们现场制作,基本上是以偶然性贯穿始终的直接金属雕塑的方式在创作,这些综合因素,直接影响着这些年轻艺术家实验的过程。
    这次来创作的学生从研究生到本科三年级,学生们的研究方向和审美取向各异,个性和气质不同,工作经验和习惯也不尽相同。
    有些能够较快进入状态,能对所提供的材料迅速作出反应,像巴丘、李渊博,他们的作品都能直接顺应客观条件,干净利落地将自己的表述切入到作品的实现过程中。他们的创作精力旺盛,就像一个个能量块仿佛没有停息,如果时间允许,我相信他们会一直做下去。巴丘是研究生,大学毕业后工作过一段时间,雕塑实践和社会经验相对丰富。他对于沉重的金属部件举重若轻,对结构的组织仿佛信手拈来,他将水利枢纽的闸门支架,巧妙地组合起来并喷漆,鲜艳的巨型五角星在绿草如茵的雕塑园中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成为雕塑园的地标性作品。在整个创作活动中,感觉他对所提供的材料“没有要求”,实际上,他总是能将看似没有关系的构件或应物象形,或赋予逻辑。
    而李渊博积极主动的生活态度,自然决定了他的艺术视角是多维度的,他澎湃的激情与手中的材料自由地碰撞,迸发出多彩的焰火。他的作品有些是反映黄河文化的主题,有些是草原情怀的写照,有些是通过对粗野金属体块的抽象组织,来表达机械审美的宏大力量,还有用重金属直接和草原的树木进行时间互动的观念作品。在工地上,他更像个档期很紧的当红的明星,奔走于多个作品之间。
    工作开始不久,陶都罕、范晓妍就显现出过人的材料感和与人沟通的能力,虽然总觉得她们轻轻松松的,但作品在宏大和巧妙之间,找到了很好的平衡。作为将抽象审美特性与金属材料属性有机结合的范例,她们作品往往都是纪念碑尺寸,色彩强烈艳丽,而且往往是多单元组合,与雕塑园的广阔空间相得益彰。虽然这种几何抽象艺术,总是难以很快被普通人接受,这些“纯形”作品,就是试图从对形状和空间的认知方式上进行思考,观众面对这样的作品不必去寻找任何文学性的意义,这些纯视觉的作品,就是要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观众。
    工地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个戴副眼镜温文尔雅,却头发蓬乱手持链锯或者喷火枪的狂人,在硝烟火石中对着成堆的树根“创作”,这就是曹淑海。其实在几年前学校材料课上,他就开始实验综合材料和多种形式,所以从实习之初,他对材料浏览之后,作品很快就进入制作了。他的创作过程既饱含激情,又周密筹划,特别是对资源的考虑是较为周全的,除了建构和填充材料都是现成品之外,助手大都是设备安装出身,所以他最初就萌生了建构大型综合材料作品的想法。在经过两个多月的制作后,最终以四根高达12米,总重达50多吨的立柱,使他的作品成为园中目前最大的雕塑装置。
    郝伟乐在学校里金属课上的作品已经使他对金属本质语言的敏感把握初露端倪,他在到达之初,就被那些厚重钢铁的粗野感所吸引,于是全力投入到拓展自己钟爱的主题中去,用厚重粗犷的铁板单元构筑空间形式。内蒙古广阔的空间感,使他像对待一座建筑一样地建构雕塑。他找到所有可以调用的厚板,夜以继日地切割、焊接,如饥似渴地像迷失沙漠望见绿洲的人。天气酷热加上大量焊接的高温,终于使他中暑了,休息一夜,第二天又投入到他的快乐工作中去了。经过不断累积的过程,这件凝聚着时间概念的作品,最终屹立在雕塑园的最高点,钢铁在内蒙古气候的侵蚀作用下,呈现出饱满的锈红色,天空、风、雨、金属、土,在同一个界面上汇聚,呈现出气势恢弘浑然天成的效果。 
    戴亮是唯一来自当地的学生,青铜雕塑般的肤色和他的雕塑材料颜色很接近,带有内蒙古人特有的扎实坚韧性格,精瘦油亮的他每天站在烈日下,仰望着他的钢铁巨人雕塑,反复对每一零件进行推敲,对形体与空间的近似苛刻的讲究,使他的作品的建构过程虽然看似缓慢,但其实是蕴涵着狂放与严谨并重的内在力量,而他也正是乐在其中。这些被创造性地注入了新鲜活力的机器部件,以特殊的成型方式和表达技巧,带着淡淡的怀旧,使这些旷野中的巨人雕塑有一种非凡的气质,像屹立在蒙古草原上的牧羊人,坚毅而充满希望。
    沙伟臣天天都在编网,那些在黄河堤岸用来固定石块的铁丝网,在他日复一日的反复编织劳作中,透出一股超然的禅意。线性的细节造就出和草原牧草相似的肌理,半透明的效果和柔软松弛的形态,更是将透彻清新的草原空气贯穿其中。这些来本自于土地的金属材料,倾听了创作者的轻声低语最终化做两颗露珠,淡淡地融入到内蒙古草原的蓬勃舒展的青草中。这里看不到人对自然的粗暴干涉,只有尊重与提升。这种公共艺术最应该具有的特性,沙伟臣在这里用最朴素的形式体现得淋漓尽致。
    娜布其是蒙古族学生,对草原有天然的深切情感,她考虑更多的是作品如何和草原环境发生最直接的关系,她的花房雕塑由几层金属玻璃装置组成,其间撒上不同的植物种子,希望对草地植物通过不同层次的保护,来体现相同时间下,不同环境所带来的并置矛盾。为了使那些作品中的植物元素能完美表达自己的作品理想主题,她可能是跑到现场考察最多的,虽然被湿地的蚊子“狂轰滥炸”到哭鼻子,但还是咬牙坚持到把作品最大限度地完善,可能这就是蒙古族人对理想坚持态度的体现吧。
    张俸铭是搞起创作来浑身都透着灵气的那种学生,他直接将工作服的图案画到他的日晷雕塑装置上,雕塑结构的显性,和表面迷彩图案的隐形特性,使这件造型张扬帅气的作品和黄河湿地的草原牧草漂亮地结合在一起。他的作品还将草原掀起一角,试图窥视底下的秘密,机智幽默。创作之外,他有乐于助人的阳光性格,喜欢帮助那些进度较慢的同学。
    张冕把工业符号感很强的机器底座按不同的角度竖立起来,由于每个单元都有两吨重,所以只有依赖大型起重机械来配合建构,由于吊车不是随时都可以使用,所以,双方就想尽办法,经常看到张冕和助手挑灯夜战,或是蹲在高高举起的装载机挖土斗里对这些高大的构件进行焊接。最终,这些带有极少主义味道的工业结构,在苍莽的草原上一字排开,沉默庄严的力量,正是他对自然和工业自然的关系的最好阐释。他还制作了现成品集合雕塑,这些在无聊等待期间信手制作的“副产品”,却体现了张冕面对手边可以自控雕塑材料的细腻与洞察,同样带有一种由内向外的带动环境的力量。
    陈雷的表达总是直接而又独到,思辨型的思考方式,使他的作品具有强烈观念性的基础。他在内蒙古生活期间收集了金属残片、电力零件、碎酒瓶、吃剩的羊骨等这些日常生活的废弃物,然后像对待学校图书馆里经典书籍一样,用水泥把它们小心地封存在钢筋铁骨的陈列架上,让内蒙古的风沙见证今天的现实如何变成明天的文物。极少主义造型的金属体块,与具有奔放表现力的树根捆绑在一起,嫁接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综合体,冷静地暗喻出人类文明与自然的对立统一关系。
    王海涛对机械有天生的敏感,这跟他之前在科幻绘画方面的研究有关,他喜欢在现成品的基础上进行改动,摩托车和铁皮船经过他的改装,具有了超现实的梦幻色彩,濒临水边却被高高置于底座上的船,精心建构的复杂有逻辑功能的细节,在这里却成了导致主体功能失效的主要原因;前后颠倒的长江750摩托车,这两种交通工具是计划经济时期水利管理最通用的设备,也一度曾经是权威象征的政治符号,现在却呈现出可笑的矛盾性。创作者对雕塑表现手段的故意隐藏,使作品的概念性大大加强。
    一组金色的转轮传达出神秘的宗教气息,在旷野上弥散开来。这是张楠的转经轮装置雕塑。这件作品是个人早期生活经验和现实环境结合的产物,是对她儿时西藏生活的追忆,也是对现实生活状态的有感而发。张楠擅长武术,因为父母的工作性质原因,自幼就去过很多地方,在她那个年龄属于生活阅历丰富的女孩,平时的作品也多是围绕童年经验,向内无限挖掘内心的情节。而这次用汽油桶这种现代社会的能量象征物取代转经轮,是她对不同时空的价值观的敏感理解。
    这次活动创作的雕塑,形式丰富多样,无论从数量和创意实现的质量上,都大大超过了预期。这些作品都已经超越了雕塑的传统概念,或者说是以雕塑的形式向环境艺术迈出了有益的一步。通过这次创作活动,不仅是使同学们在学院学到的现代艺术理论得到了切实实现的机会,而且在大型室外雕塑的制作实践中,对于作品与历史与人文的贯通,主观创意与客观条件的磨合,甚至是作品实现效率和质量与作者的沟通能力的关系这样一些问题,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因为是双方初次合作,许多事情都在磨合中。对于学院来的学生,艰苦的工作条件,恰恰成了磨炼意志品格的最好触媒。这些在学校常常日上三竿才起床的皇家美院的天之骄子们,现在每天从清晨开始直到黄昏都在工作,内蒙古午间的阳光强得简直可以蒸发掉他们身上每一滴刚渗出的汗水。但是造物的幸福感在激发着每一个人的潜能。随着一件件作品的诞生,同学们的脸也渐渐呈现出古铜色,从北京带来的娇嫩气质,也渐渐被火热的创作劳动气氛锻造得朴素坚韧。创造者的天性,以一种健康自信的形式散发出来。经常可以看到烈日似火的工地上钢花四溅,每个埋头工作的人工装都被汗水湿透;或者是十几个人挤在一辆微型面包车上,欢天喜地地去勘察雕塑现场。虽然每个人身上都会被黄河湿地的蚊子叮上百个包,还是反复流连考究自己作品该摆放的位置。每天的阳光都在炙烤着每位创作者的意志,看着这样的工作场面,闻着因燃烧而微微缺氧的空气味道,听着震溃耳膜的机器嘶鸣,忽然觉得感动,意识到这帮学生“娃娃”眼下不正在接受成为一个真正艺术家的洗礼吗?
    劳作是辛苦的,当然也常有片刻的惬意,每天晚饭结束,师生慵懒地围坐在工地边的空地上,虽然已是八九点钟,夕阳的余晖仍温暖地照在每个人脸上,一起谈天说地侃艺术侃生活;大碗喝着草原白,一起和着草原牧笛放声歌唱;甩开腮帮子啃秘制的肥羊,师生一起吃到肚歪,撑得直哼哼。
    管理局直接负责雕塑创作的领导们也给同学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博学风趣的王局长,沉稳务实的陈局长,经常给我们带来悠扬笛声的齐总,才华横溢的裴工,以及所有默默奉献的工友们。他们对各项工作的无条件支持,使我们深受感动。特别是在艰苦环境下,他们乐观向上的精神面貌,这点自始至终深深鼓舞着我们所有这些参加创作的人。
    除了全力完成每天的创作工作之外,有些同学主动担起了许多事物性的工作,好像这些同学的工作效率和生活热情是成正比的,这也帮了我大忙,让我得以把精力全部放在指导大家的创作上,每天可以只考虑艺术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师的作用实际上就不再是经验的灌输和形式的规定,而就像是点燃各种不同的蜡烛的火柴,又像是激发战士们斗志的将帅。对学生小成就的肯定和对兴趣点的不断发掘,使学生一次次渡过困惑,找到存在感继而坚定完善作品的愿望。而随着探讨问题范围的扩大,师生间的交流障碍也在减少,面对不断出现的各种困难困惑,常常是一个人出了状况,大家凑在一起想办法,这种逐渐建立起来的团队精神,我们相信会让一个雕塑家受益一生的。
    现在那种热火朝天的创作场面已经渐渐淡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雕塑艺术会越来越与环境相融和,逐渐呈现出自己最本质的部分。根据季节的不同,雕塑园也会呈现不一样的风景。首届创作的雕塑,都是立足于黄河文化的艺术情境,以直接金属雕塑的形式,是建立在对黄河文化,特别是河套文化深入的研究基础上的,是将现代艺术形式、业文化与历史文脉充分结合的有益尝试。创作基地给今天这些进行创作的年轻学生一个展示平台,也是对他们的潜在创造能量的挖掘与培养。雕塑园逐渐向公众开放,以独具魅力的金属雕塑,用最直接的方式,更贴近普通人,更贴近大众,同时让年轻的创作者和雕塑园,一起得到广泛的关注。
    (孙璐 博士、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金属工作室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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